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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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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暮色將至的黃昏,沿河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暑氣還殘存著大半,一個廟祝打扮、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在半人高的蘆草叢裏正尋找著什麽。

他只有一只手在撥動草叢,混著汗水的臉臟汙到看不清面容,但依稀能辨出是個年輕的男人。

找了半天,他才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藥草。

外人皆說這人是個江湖游俠,擅用長刀,是個刀客。但一個月前他不幸踢到鐵板,被仇家刺穿了一只手,之後只好躲進一座廟裏假扮廟祝借機養傷。

男人穿著破爛的衣裳不甚在意的坐在草地上,輕輕扯開傷處纏著的一層層染血的布條,藥草被他揉碎按在了被貫穿的左臂上,但他沒皺眉,反而輕輕瞇了瞇眼,若有所思的看著遠處地平線上一點點下沈的夕陽。

“嘖,又到晚上了麽,麻煩。”

說罷他有些不耐的起了身,把剩餘的藥草揣進兜裏,在夕陽沒完全沒入地平線地前,回到了城中那座破落的城隍廟。

廟裏沒有點燈,他前兩天救的少女好像又開始範離魂癥了,正表情怔怔的拖著傷軀往外走,而且好像又不認識他是誰了。

刀客下意識擡頭看了眼天空,還好,天還沒黑透。

他深深嘆了口氣,提起她的領子就進了屋。

“虧我還給你留了藥,你一個小姑娘家家,比我傷的都厲害,好的倒是利索。”他隨口嘟囔,又從懷裏掏了張面餅遞給她。

小姑娘盯著那面餅看了一會兒,搖搖頭,神情有些呆滯,看起來像只木偶人。

刀客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,那也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原野,偏僻到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還會有小女孩出現在那種地方。

當時他只是看到草叢下有一團布料一樣的東西,以為是誰丟的行禮,結果掀開來看,是一個小姑娘蜷成一團嚴嚴實實的躲在那層衣料下面。

那時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,臉也爛完了,看樣子是灼傷,他以為她是被燒傷的。

以當時的情形來看,他並不認為她能活下來,正要走時,她滿是血泡潰爛的手卻抓住了他腳踝,哆嗦著嘴唇像是疼極了似的吸著氣說:“天快黑了,能不能求你……求你幫我找個容身的地方……求求你了……”

他聽著她顫抖懇求的聲音,一時起了惻隱之心,蹲下來隨口玩笑道:“救你?我有什麽好處?”

小姑娘沈默了下,非常沒底氣的說:“我會報答你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雖然壓根就沒把這話當真,但是他還是像拎雞仔一樣把這拖油瓶救了回去。

這雖是個小城,卻有很久遠的歷史,城隍廟的歷史據說更久,而且因為年久失修,屋頂漏水,神像都塌了一半,早沒什麽人來供奉香火了。

小姑娘自從被救回來後就像是松了口氣似的昏迷了。

半個時辰後,入夜時分,整個天空的月光像染了血似的一片赤紅。

照在窗戶上時,刀客的眼皮災難似的跳個不停。

小姑娘醒的斷斷續續,他第二天一早把這事當成奇聞對她說了,出乎意料的看見她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,整個身子篩子似的抖。

“喲,怎麽了?雖說是異象,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吧……”

她那時捂著鼻子離他很遠,支起殘破的身子就要往日頭正盛的外間走,“謝謝你救我……但我必須得走了……”

刀客誤會了,“嫌我這地方臟?”

“沒有……”小姑娘回頭看他,松開了捂著鼻子的手,緊抿著雙唇,仿佛在拼命抑制著什麽欲望,“再呆在這,會連累你的,你的恩情我不會忘,我會報答你……”

刀客撇了撇嘴,從鼻子裏淡淡哼了一聲,“不用多說,要走就快走。”

小姑娘裹緊頭上的遮擋物,跑出了屋子。

廟裏長滿雜草的荒蕪院子面積很大,她甚至都沒跑過一半,就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。

刀客聽見動靜,往外探了探頭,向之前一樣將她提了回去。

他扯開她頭上裹著的布料,發現她好不容易恢覆的那一點兒傷潰爛的更嚴重了,甚至透著焦黑的顏色。

怎麽會這樣?

小姑娘沒走成。

她每天半昏不醒的在廟裏的角落躺著,白天偶爾會意識清醒——清醒的時候她會遠遠爬到離他最遠的角落裏,烏黑的眼珠死死盯著他,像極了饑腸轆轆的某種野獸,並且會拼命捂住口鼻。

這動作讓他十分不快。

但一到晚上,她又仿佛失了神智般往外爬。

仿佛有什麽在召喚她一樣。

她清醒的時候曾說:“晚上別讓我爬出這道門,別讓我照到月光。”

刀客覺得這事情透著些詭異,他想她興許是被什麽詛咒了,不能見光。日光和月光似乎都令她避之不及。

後來他發現,月光更令她恐懼。

刀客決定去找城裏的巫女,他此前是沒有見過她的,只是常常聽外面的人提起,城中央的古桑樹下有座木屋,裏面住著一個年輕的巫女。

這座城初建的時候,這座木屋就在這了,這片地界殞沒過十九代巫女。

到了如今這一代,這位年輕巫女好像不怎麽願意示人,大多數時候,那座木屋都是關閉的。

刀客怕逢著仇家,用帽兜遮臉一路佝僂著腰找過去,發現那座萬年緊閉的木屋在這一天竟然開門了。

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站在桑樹下正擡頭觀察什麽。

周圍有行人路過,不時往這邊好奇打量。

刀客原本佝僂著腰,見狀不由直起身子,順著她目光擡頭往上看。

一般人並不會觀察到這異狀。

幸而身為武者,他比尋常人觀察入微。

巨大的桑樹上,所有的樹葉顏色都有了詭異的變化,帶著霜凍之後的痕跡。

地上原本該開的正燦爛的不起眼的野花,也悄無聲息的枯萎了。

仿佛夜裏的時候,這裏迎來了一場剝奪生氣的寒潮。

但是當日光升起的時候,這寒潮又褪去了。

刀客皺了皺眉,想說點什麽,忽然聽到過路人的言語。

“哎呀,你昨晚什麽時辰睡的?有沒有看見那紅月亮,哎呀!那可真是把我家的窗戶都照的亮堂極啦。”

“我睡得早,但聽昨晚不少人說,有幾個仙女從月亮底下輕飄飄飛過去了,那潔白衣裙衣袂飄飄,好看的緊啊……”

“那都是從昨晚打更那更夫那裏傳的,我與那更夫打過交道,他偷偷同我講,昨晚他還聽到了一陣好聽的鈴音……哎呀呀,傳說中廣寒宮的樂聲也不過如此了。”

“噫,說的你昨晚親耳聽了似的,廣寒宮的樂聲你也聽過?”

刀客昨晚也隱隱聽到鈴音,聞言不由狐疑的喃喃,“仙女?”

旁邊的女子冷淡的嗤了一聲,“仙?”頓了頓,不屑的朝遠處的人群望了一眼,“分明是孽障。”

刀客見她言語耿直,忍不住一笑,“巫女無須怪這些人眼拙,自古書中形容妖魔皆是兇神惡煞,血盆大口,遇上個把好看的,不當作仙還能當作什麽。”

女子這才回頭正眼瞧了他一眼,“你信我剛剛說的話?”

“不信也不會特意找過來了。”

“可你不是本土人,你是外來客。”

“所以呢?”

女子冷淡道:“我的任務是守這一方水土,外面的人和我沒有關系。”

“您這格局未免太小。”

“那麽,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麽?”

“這……”刀客猶豫了。

女子笑笑,“看,你連自己的真實姓名都無法坦然相告,又憑什麽覺得我會去幫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呢?”

刀客沈默了下,彬彬有禮道:“在下姜雲。”

女子點點頭,道:“雖然透漏個名字也算不得多大的誠意,但你姑且還是說說來找我的緣由吧,總不會是和昨晚這群孽障有關?”

姜雲搖搖頭,“我有個朋友病的很重,而且不似普通的凡間惡疾,我懷疑她被人下了某種詛咒,所以想請巫女……”

女子輕輕擡了擡手,仿佛已經十分聽煩這個稱呼,打斷道:“我叫唐明明,你就叫我唐姑娘罷。”頓了頓,“你那朋友現在在哪兒?”

“並不遠,我帶唐姑娘過去。”

唐明明真是信了他的邪。

從城北一直走到南郊最荒僻的地方,她走的腳都要斷了的時候,才遠遠看見一個半塌不塌的城隍廟。

雖然這片地界十分荒涼,且沒怎麽有人煙,但唐明明還是能感受到這片地界氣息非常純凈,好似被什麽東西凈化了一樣。

真奇怪。

難道沒有香火的廟裏,神明仍舊在護佑一方嗎?

一腳踏進去時她就知道自己猜錯了,因為這裏唯一的神像很明顯已經倒塌了很多年了。

但她感受到另一股很強的力量波動,順著感應一路過去時,她在一個犄角旮旯的角落瞥見了一個落滿灰的布袋子。

“這是什麽?”不等主人發話,唐明明已經好奇的伸手扯開了袋子。

“唐姑娘,別——”

“密宗法器金剛杵?”唐明明叫了一聲。

姜雲皺眉,臉色並不是很好,“唐姑娘……”

唐明明仍是目瞪口呆的模樣望著他,“你是北邊大兗王朝的——”

姜雲打斷她,“唐姑娘,救人要緊。”他把唐明明拽起來,看起來不怎麽憐香惜玉,“眼下,我只是個逃命的。”

“理解理解。”唐明明瘋狂點頭,她雖足不出戶,這人間的大事卻都知道個七七八八,當下就直起身來話鋒一轉道:“我這就來看看你那位朋友。”

姜雲兩步走過去,輕輕用指尖拈起草堆上的兩片布料。

下面躺著一個人。

瘦小的幾乎看不出來那裏躺了個人。

虛弱的少女甫一睜眼,唐明明臉色就變了,幾乎是立刻拽起姜雲彈開了,厲聲道:“你從哪兒撿來的?”

姜雲被她如此劇烈的反應和冷厲的語氣嚇了一跳,“她還是個孩子,唐姑娘怎麽見了她像見鬼了一樣。”

唐明明冷笑,“只是像?你睜大眼看清楚,她確確實實就是鬼……一個已經死了的,靈魂勉強在不死肉身裏茍延殘喘,永遠見不得光的鬼。”

姜雲心中微駭,轉頭去看少女的臉。

唐明明握起金剛杵就要動手,姜雲下意識攔了一下。

這個空檔,少女已經扶著柱子艱難的站起來,驚慌的沖進了日光裏。

已經快到暮色的時辰,日光開始黯淡。

少女踉蹌的一邊跑一邊裹緊頭上的布料,灼燒的痛感順著皮膚表面蔓延,她想到剛剛那個女人痛下殺手的憎惡表情,疼的幾乎落淚。

她想躲,但這人間,似乎已經沒有她容身之處。

難道這就是他的目的?

為了讓她永遠留在那個毫無生氣,天空永遠都是一片灰蒙的地方,他把她變成了和他一樣的異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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